mondsuchtig

主cp: 文野BSD 中芥, 太芥
文煉 芥川老師中心

[BSD][中芥] WonderLand (補後記)





現代paro , 作家中也 跟 學生芥川

年齡差重新設定有

OOC OOC OOC

與小說漫畫, 實際人物無關








最討厭的,便是黃昏時刻。

橘紅的太陽降落到海平面上,海水便像燃燒起來一樣──晶亮的金黃水波是沸騰的泡泡,往上蒸發就成了最遠端靛藍夜幕上的星光,一閃一閃,吞噬掉沉入海面的黃昏。

但是在天色全部暗下來之前,他所厭惡的事情一定會發生。

"芥川,差不多該回去了。"

那人走到他身邊,幫他將散落的書本與筆收拾好,如同來時一般領著他到門口,走出前院圍籬,繞出小巷的時候總能讓他看到太陽沉下的最後一刻。

而當天色全闇,回頭望去的時候,那纏繞著長春藤的門扉便不再開啟,不管他再如何回頭,一次都沒有。

門扉緊閉的樣子總讓他心生不滿,但是等到隔日起床,走在海濱往學校的路上的時候,他卻又一次地想著,什麼時候可以過去,想起昨天未讀完的小說,想起那人端給他的一杯冰茶,以及那門口在陽光底下盛開著的玫瑰。

今天也想過去。

今天也討厭黃昏。

他放緩腳步,在經過那條巷子的時候停了一會,遠遠望著被打開了一條縫隙的庭園門扉,門裏頭鑽出的黑貓黑曜石般的眼睛閃著綠光,看著他動了動白毛的摺耳。




溽夏的時候學生才換上短袖制服,沿著海邊的柏油路三三兩兩的往山坡上的學校前進,他總是抱著有些重的書包,緩慢的往上爬。

嘶──呼──

芥川龍之介照著醫生所說的方式心裡默數著自己肺部發出的聲音與步調,努力的不讓自己咳出來。

他雖然住的離學校不遠,但多虧了這段上坡,他每天還是得比別的學生都早起,用著比別人慢的步伐往山上爬,往往剛到了八分處,中島就會跟鏡花從後面趕上來,隨著他的步調走完最後一點往學校的路,當然也有的時候他們早點出現,就半推半拉著三個人一起往學校走。

下午回家時下坡的路段相對於他就輕鬆很多,免去了默數呼吸的行為同時也就有了點閒情逸致打量回家的路途。

除了路途上出現的一排海棠花樹之外,下往海邊的路上,還可以看到有一條小徑,蜿蜒曲折,隱沒在了林蔭遮掩之間。

夏日天黑的晚,回去的時候往往太陽還沒下山,高高掛在偏西的天空上,還是曬的他有些出汗,不自覺的便往有樹蔭的那邊靠去,但腳步好幾次又在那小徑口停滯。

真正踏進去那陰影內,還是因為一次,他從書包裡想掏出水瓶時一隻鋼筆掉了下來,骨碌碌地滾到了地上,順著林徑的坡度一路往下,居然滾了好段距離才停下在落葉堆裡。

那鋼筆是當時父親慶祝他高中入學時所贈,平時也算是相當珍惜,只得小跑跟著那滾落還不停的筆跑進小徑裡,等到終於在地上拾起鋼筆的時候,抬起頭卻又看到了另外的情景。

盛開的玫瑰花從小徑底端的庭園鑽出,在夏日裡飄散著濃郁的香味,彷彿被刻意遮掩著一般,連庭園生鏽的鐵柵欄都被蔓長的長春藤給覆蓋,結實的將庭園後方一棟和室兩層的房舍遮掩了起來。

論房舍而言在這附近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景象──這海邊的小鎮充滿了各種古色的房舍,也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或多或少種植了一些花草,有庭院的也不在少數,但是芥川便是莫名的對於這建築感到稀奇。

除了藏匿在這麼隱密的地方之外,從來沒有聽任何人提起過這條小徑──乃至於從沒人看過裡面所住的人,這都讓他感到奇怪。

若走近細看,門上連掛著的門牌都已經被藤蔓肆虐著遮掩,掉漆的牌子上看不出地址。

這間房子、這條小徑,是什麼時候有的呢?

他忍不住有些好奇,但是也僅只於此了,他拿起書包本來想要轉身離開,卻聽到後面吱呀一聲,居然是那生鏽的鐵門打了開。

那瞬間芥川曾經想過多少種可能──包含如同炎夏晚上,中島與鏡花抓著他的手臂看著深夜的怪談節目中的內容,有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居留者打開了門,或是物理些,只是風吹開了那原本就不甚牢靠的門縫,雖然這林中基本上沒風──但是當他稍微定了定心,低頭看向自己腳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是只黑貓,從庭院間頂開門鑽了出來。

黑貓並不親人,僅僅只是在他腳邊繞了一圈便往庭院裡跑回去,但是在門已經開啟的情景下,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他不自主的趕上了黑貓的腳步,沿著石板鋪成的花徑往裡面走去。

花園──或著是說他所認為的玫瑰園,實際上走進去才發現種滿了白色的玫瑰花,越往裡面花瓣的顏色便像是染上了血色,從漸層的粉到最後宅邸旁的血紅玫瑰,與用著陳舊木板鋪著走廊的日式建築相當不符。

相當雜亂的品味,芥川心裡這樣想著,又想起剛才那只黑貓其實也不算純粹的黑貓,穿著襪子似的白色四肢,還有折耳、胸前不甚整齊的白毛。

那只黑貓從他踏進門來為止,便放慢了腳步一樣的走在他面前,直到他走到日式宅邸的門前瞇起眼探看門牌上的姓氏的時候,黑貓才一溜煙的往房子後面跑去,讓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要再追上去。

但是沒等他猶豫多久,便聽到傳來了腳步聲,聽起來是有些懶散著拖拉著木屐的聲音,喀噠喀噠,最後繞過廊下走到了他面前的是一名穿著休閒服有著赭色捲髮的男性,剛才逃跑的黑貓現在舒適的窩在對方手臂彎裡,恐怕便是這宅邸的主人。

"你是誰?"那人瞇起了藍色的眼睛,上下地打量他,目光直白地接近無禮。

儘管對方的語氣有些不善,甚至還有些像高中部偶爾會遇上的不良少年,芥川也沒有選擇轉頭離開,僅僅只是退了一步,然後朝著對方鞠躬致歉。

很久之後──在那年之後的每個夏日芥川好幾次被問起來為什麼當時沒有馬上被嚇跑,他都只是摸著蜷在腿上的貓毛,低垂了眼簾沒有回答。

只是很單純地想著,那樣溫柔地抱著貓的人,是不會隨意傷害人的。這樣罷了。





不過當時的中原中也──名字在稍後的介紹中中原向他告知──事實上也沒有辜負芥川的想法,看著外頭炎熱,便請他先進了門。

芥川跪坐在有些霉味的榻榻米上,看著對方用白瓷的杯子給他倒上了一杯麥茶,不中不西有些荒謬雜亂的品味讓他更加肯定了這棟房子的所有者便是中原,然而當他端起杯飲下一口褐色的茶液的時候,卻又感覺到一點少見的香味與甘甜。

"還能入口嗎?"中原抓了抓頭髮在他面前盤腿坐了下來,有些困擾的跟他解釋。"這是紅葉姊去年給我的......今天第一次泡,也拿不定水量跟時間。"

"...不,非常好喝。"

"是嗎。"中原坐下的時候那只黑貓又膩到了對方身邊,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錯覺,中原聽到他是因為追著貓而走進庭園的時候,眼神似乎變得沒那麼兇惡了些。

"抱歉,這孩子很少出門,也不太親近人,所以大概是看到你就.....想跟你玩耍?"中原有些溺愛的用手指摸著黑貓的頭頂軟毛,雖然芥川並不認為只是在褲腳管邊繞兩圈可視為親近的證據,但是還是沒有反駁中原。

比起那些,他有更加在意的事情。

"中原先生,以前在這附近完全沒有看過您呢。"

"嘛,也許只是剛好沒遇上而已。"

中原擺了擺手,替自己續上一杯麥茶的時候提到自己算是晝伏夜出的作息,大多都是下午才會起床,晚上出去買點生活用品。

那工作呢?彷彿看穿了芥川的猜想,中原直接回答了他。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個作家喔。"

"作家......?"

芥川有些疑惑的看著眼前穿著寬鬆休閒服,頭髮還有些亂翹的男性,跟他想像中的作家有點差距。

若要說上可能符合作家想像的點,大概就是只有養著貓、以及住在充滿藏書與霉味的房子裡這一點。

"雖然不是大紅的作家,但是還是有點作品的。中原站起身來從旁邊的書架中抽出了一本文庫判的書,遞給了他。

"羊の歌....."芥川略翻了翻書本內容,嘗試從記憶中找尋對這首詩的印象。

"應該沒看過吧,學生對詩沒有興趣的話,而且也不是真的很紅......"中原從他手中抽回了書,又放回了書架上。

"只是剛好運氣好,當時有了一筆錢跟幾個朋友一起出的詩集罷了。"

"......."

芥川有些猶豫,感覺自己似乎做了相當失禮的事情,又覺得奇怪,似乎對於詩內的語句有所記憶。

但他自己──在第一次接觸的文學的時候,也曾經想過是否能夠成為一名小說家,但是後來想及家裡清貧的狀況,又以及還需要大筆學費的、被繼母帶到東京去的妹妹,就馬上放棄了這個夢想。

在世間中如此多的寫作者,能成功的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每次在看著書上、電視上、甚至是像中原這樣的人直接的出現在自己面前,總會打從心底感覺到憐憫,對對方的,也對他自己的。

坐在他對面的中原並沒有察覺他的心情,只是轉頭看著窗外的海景──從在山坡上的宅邸視線穿過玫瑰園可以清楚看到遠處的海岸,即便已經是午後五時,太陽距離海面尚有一段距離。

"中原先生?"

"啊,抱歉。"中原回頭看著他,抱起了在身邊打滾的黑貓。"說起來你還是學生,別太晚回去,差不多了吧?"

"是、是的。"芥川並非遲鈍之人,自然知道這算是中原所下的逐客令,事實上像他這般擅自追著貓來到別人家裡的事情也算是相當失禮,中原不但沒有直接趕他走,還招待了他茶水,其實也已經是相當寬容的,也沒有打算再多麻煩對方下去。

"那麼,我就告辭了。"

"我送你到門口。"中原制止了芥川想要婉拒的話語,又加了句。"這裡的庭園要是天色暗了就不太好走,怕你走的時候沒注意路被花草絆倒。"

"那就麻煩了。"芥川點了點頭,跟著中原的腳步沿著來的時候的路徑回去──或許路上又有些不同,因為陽光的角度轉換的關係,來時的白玫瑰看起來變成了橘色,像是不存在世間的品種吸引著他的目光,導致一個沒注意還真的撞上了走在前方的中原。

"注意腳下啊。"

".....非常抱歉。"雖然中原的眼底比起生氣更多的是調侃,他還是有些尷尬的道了歉。

中原沒再與他追究,倒是被中原抱著的黑貓一路上趴在中原的肩膀上,滴溜溜的黑眼睛盯著他瞧,像是在代替主人監視他的腳步。

最後終於走到門口的時候,中原終於將肩頭的黑貓拉了下來,讓他先一步走了出去,自已則是隔著柵欄替他送行。

"感謝您今天的招待,中原先生。"

"啊啊,再會。"中原抓著明顯非常不情願的黑貓爪子朝他揮了揮,過於不協調的畫面讓芥川心中對於這名作家的印象又更加混亂了一層。

他走出小徑,終於在最後跟大路的交會處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那被藤蔓林蔭所掩蓋的宅邸又關上了鐵門,中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房內,在夕陽下的小徑又回到那杳無人跡的樣子。

這並非夢境吧?芥川從口袋中掏出那只曾經失落的鋼筆,小心的拭去上頭沾染上的泥沙。





雖然心裡告誡著自己不要再去打擾,但是芥川卻莫名地有些在意中原與那棟宅邸,或許還是對於那邊居然有種隱蔽的人家居住而感到奇怪。

彷彿誰都不曾看過,就突然從那個地方憑空地冒出來一樣,芥川收起書包,忽略了原本招呼他一起離開的中島,逕自走出了教室門。

就算詢問人虎恐怕也只是得到"那邊居然有房子嗎!?"這般大驚小怪的回答,芥川一邊這樣設想著一邊往回家的路上走,但是當走到那條岔路的時候,卻又不自覺的停下了腳步。

小徑的盡頭,又站著那只黑貓。

平時不怎麼叫的黑貓與他對上眼神的時候喵喵的叫了起來,像是在呼喚誰。

他往小徑內走了幾步,隨即便聽到那有些懶散的木屐響聲,將鐵門打開一個縫迎接黑貓的、是將頭髮綁起來掛著眼鏡的中原。

黑貓的叫聲即便在中原懷中也沒有停止,引起了中原的注意,這才抬頭與他的眼神對上,揚起微笑對他招了招手。

都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也沒有不拜訪的選項了。

這樣想著的芥川,又一次的走進了那漫著玫瑰花香的庭園。

走在前面的中原這次沒有再將他領到上次的房間,反倒是將他領到了類似書房的地方。

如同這棟建築裡所有其他的東西,書房也是綜合了西式與和式的東西,例如在相當古色的骨董架上,擺著的卻是外國詩人的詩集。

"抱歉,我正在寫點東西,你先隨便坐吧。"中原照著昨天的樣子給他端上麥茶──這次是略嫌普通的馬克杯,又指了指後面的書架。"那邊的書你可以隨便看。"

"不,是在下叨擾了,中原先生請專心在稿子上。"

"那我就不客氣了。"中原說著又坐回了椅子上,撐著頭右手在稿紙上沙沙寫著,他則將目光轉到書架上,嘗試著在其中找到一本打發時間的書。

書架上的書有大半是法文,剩下的一半雜著英文與日文,揣度了自己的英文能力之後芥川還是看準了一本短篇散文的雜誌。

他在中原擺設的坐墊上坐了下來,才剛翻開書就看到那只黑貓踏著輕巧的腳步跑到他身邊來,先是確認般的瞧了他一眼,接下來便相當自然熟窩到了他的膝蓋上,這種類似被貓碰瓷的心情讓他有些複雜的翻開了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芥川總覺得在貓窩上他膝蓋的時候,似乎聽到了背對著他坐著的中原發出了一聲壓抑過的笑聲。

在等待中原的時候芥川並沒有完全的專心在文字上,反倒是有些疑惑的開始想著自己為什麼莫名的就在一個見面才兩次的人家裡坐了下來,腿上趴著對方的貓,並沒有覺得奇怪反而相當舒適。

即便是夏天在林蔭間的宅邸還是相當陰涼,書房打開的窗口吹進的涼風帶著玫瑰的香味,他定了定心又將注意引到文字上來而並非是那軟呼呼的貓毛,閱讀著小說。

他恰好翻到的小說裡也是關於貓,來自他自己最喜歡的作家之一的手筆,關於一只因為毛色而意外得到喜愛的貓、一只到因為貪食美酒而淹死在水缸中的貓,到死前都沒有人願意為牠取上名字。

就算被主人認為能帶來好運,但這好運終究沒讓牠逃過死亡,甚至連小孩的捉弄都逃不過,比起這般,倒是自己膝蓋上這雜色毛的黑貓相對起來好運許多──至少中原顯然對牠照顧的無微不至。

那麼貓有名字嗎?芥川有些疑惑,趁著中原伸懶腰看似告一段落的時候開口。

"中原先生,想請問一件事。"

"什麼?"中原顯然沒有非常專心於他的問句上,盯著稿紙上的句子修修改改。

"請問您的貓有名字嗎?"

"有啊。"中原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身上來,不知道為什麼那瞬間原本讓芥川認為銳利──甚至在某些人心中可稱上是凶狠──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些。

"牠有名字,但是我都習慣叫牠「龍」。"

在書本刷拉掉落的聲響間,那只黑貓彷彿聽到了呼喚,一溜煙的跑下了他的膝蓋窩進了中原的懷抱。




那日中原沒什麼空閒,剩下的時間還大多是他在看書,直到了黃昏前中原才突然發覺了時間般,又一次將他送出了門,並且一邊走一邊向他道歉。

"抱歉啊,今天我正好有些靈感......好不容易有一間出版社雜誌編輯願意收下我的稿子看看......"

"不,說起來還是在下太過唐突的拜訪。"

"兩天後再來,我那時候會清閒些,還可以順便帶你轉轉這房子跟庭園。"

"...知道了。"芥川站在那鐵欄杆的門外跟中原告別,沒有去想自己為什麼這麼自然的就接受了下一次的邀約,當然也不排除那只是中原隨口講講。

只是為了那本沒看完的書而已。芥川這樣說服著自己,忽略自己對於中原這個人的好奇心。

兩天過後芥川沒有再在那岔路猶豫,而是抱著書包直接就鑽了進去,這次中原沒有出來迎接,倒是黑貓高舉著尾巴走在他前面,彷彿領路一般,到庭院內的時候中原正嘗試著剖開一顆西瓜。

"喔,你來啦。"中原比起那日看到看起來開朗了許多,並非說平時中原是個沉悶的人,而是寫作時特有的、近乎寂寞的感覺,就算有著心愛的黑貓在身邊,依舊讓人體會到他有所煩惱。

中原將切片的西瓜與鹽放到了庭院內的餐桌上,原本漆白的桌子因為長期擺在外頭風吹雨打,有著歌德式花紋的地方都起了不少的鏽斑。

芥川小心的在椅子上坐下──避免因為老舊的椅子傾斜而跌在地上,咬下西瓜片頂端那尖起的部分的時候嘗試用眼神打探著中原的外表。

或許是天氣熱的緣故,今天他依舊是將頭髮綁了起來,一撮小小的束在脖頸邊,沒有了眼鏡讓中原看起來比上次年輕多了,芥川心裡揣度著,大抵就跟大他五屆的學長太宰差不多。

中原不知道是否有意的、又一次的忽略了他的眼神,轉而跟他提起這棟宅邸。

房子的上一個主人是個法國人,死後舉目無親,這房子便依據當時那人所留下的遺囑被收歸公有便宜拍賣,唯一的要求是下任屋主要照顧好那片玫瑰園。

中原去年從大學輟學,捨棄了父母所期待的醫學也沒好意思回去,於是便拿著以前上學時打工累積的一些積蓄與借款,買下了這鄉下的房子。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沒什麼稀奇的。這房子奇怪的裝潢與擺設大概是當時那個法國人想體會和式又沒有真正的日本人幫忙,所以反倒弄出了這不倫不類的感覺,雖然我也不是真的很在意......."

的確不是很在意,芥川想起了第一天中原拿咖啡杯給他裝麥茶喝的事情,點了點頭。

"裡面能用的東西我都盡量留著了,倒是省了我一筆添購的費用,雖然用起來也很不習慣就是了。你一定覺得會住在這種房子的人大概品味也很隨便吧?"

被說中心思的芥川心裡一驚,急忙搖了搖頭。

中原對於他的否認只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拿起準備在一旁的紙巾擦了擦沾上西瓜汁的手,又把還剩下好幾片的西瓜往芥川那推。"還要再吃嗎?"

"不用了,謝謝您。"

"是嗎?你還是吃得少啊。"中原站起身來將盤子端了起來,往房內走的時候原本在桌下的黑貓竄了上來到桌上,一下子芥川就給忘了要對中原那句「還是」是什麼意思問問。

中原將西瓜放到冰箱中之後又領著他,這次好好的將花園走了一圈,實際上占地相當龐大的玫瑰園在這季節盛開著。

芥川不懂得花卉的知識,沒特別去在意是否盛開在當令,中原反倒一邊走一邊跟他解釋,說自己大概幾天才來澆一次水,沒注意什麼倒也開的挺好。

玫瑰花香在中原領著他走的時候更濃烈了,像是活生生地闖進了提煉香水的工廠裡──不,應該說是像是走進了玫瑰花的花心中更加適合,中原在他前面將帶刺的樹叢枝葉撥開,越往裡走就周圍就越是濃烈的紅與香味,帶著一點點甜味,像他以前母親身上的香水味,與端給他吃的一碗手作的紅豆沙。

他知道這樣的比喻有些不倫不類,恐怕是要給身為作家──詩人的中原嘲笑,但是在幾乎濃烈到要昏倒的香味裡他忍不住抓住了對方的袖子,迷迷糊糊,聽到對方的笑聲。

"常常在裡面走著,就走丟了呢,龍。"

他想中原或許是在講那只黑貓,以貓那般瘦弱的身形在樹叢間的確難以發現,他這樣想著,一切順理成章似的。

鑽進樹叢後的迷子,到了什麼樣的世界中呢?

小時候在病榻上看的童書,誰坐在病床邊指著上面的圖畫對他述說。輕輕扯著他泛白的髮尾笑著,說這像三月兔的垂耳。

那麼您便是瘋帽子先生了,他這般回答,引起了對方一陣強自壓抑的笑聲。

笑聲終究是引起了家人的注意,對方有些匆忙的收好圖書,從窗台上跨了出去,順著樹枝跳到了庭院外,臨走前還對他揮了揮手。

我明天再來。他看著對方無聲的口型,站在窗台邊抱著漆黑的玩偶,握著玩偶爪子揮了揮也對對方道別,看著對方騎著自行車迎著海風離開了。

他做了一個,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夢。在誰的身後抓著白色的校服襯衫,往著海邊而去。

那個夢後來怎麼樣了呢?


"芥川。到了喔。"

他還沒來得及想起,就被中原搖了搖肩膀,定神一看居然自己已經站在了庭園的門口,遠方夕陽西斜,恰碰到海面。

"你該回去了。"

"啊,是。"芥川對於自己的失神有些不好意思,從對方手上接過自己的書包,走出門口幾步又回頭,中原還站在那。

"中原先生......在下......"

"啊啊。"中原像是早就料到了他的想法,朝著他揮了揮手。"如果有什麼需要,隨時都可以過來。"

"謝謝您。"芥川向對方鞠躬後離開,走到小徑的出口的時候才想起,他其實並不知道中原所說的「需要」到底是什麼,但是等待他回頭的時候,那庭院的鐵柵門又關了上,早已不見人影。




他最近被中島敦評為「雖然本來就很奇怪但是這陣子更加奇怪了」。大抵是在批評放學時都自己先一步走掉這件事。

芥川沒想理,下課經過的時候順手給了一拐子,痛的中島抱著肚子蹲了下來。

他當然不是沒有原因就急急離開──主要還是因為那棟宅邸、還有中原在等待他。當然更大的理由是,不管他幾點到達,總是會在黃昏前被送走。

雖然身為主人的中原總有自己的一套理由也的確有權力決定客人的離開時間,但是這一點還是讓芥川覺得有些不滿。

可不能讓你留到晚上啊。

偶然在告別時問起,中原也只是這樣講著,有些抱歉地笑著。

既然如此,若是要多探索一點那宅邸──僅僅只是那棟房子,還有那些藏書,芥川這樣說服著自己──自然就只能由自己早去,這是相當簡單的事情,愚蠢的人虎才無法理解。

芥川腳下步伐加快,對於在那個岔路左轉已經是相當熟悉的事情了,但是今天卻在那坡道上遇到了另外一個人。

"這不是芥川君嗎?急急忙忙地要去哪裡。"

"太宰前輩。"從反方向走過來的是穿著休閒服的太宰,芥川這才想到現在正值暑期連假,除了要應考的學生,其他人都是休日。"您今日休息嗎?"

"想說放假回來看看,說不定可以引發什麼新的自殺靈感,像是以前學校裡有一棵長的特別合適上吊的櫻花樹,枝葉特別穩固....."

芥川有些不安的站著,若是往日他見到這名學長定是會相當積極的與對方聊天,但是今天......他一邊應答著一邊偷眼看著頭頂上的太陽,揣度在這炎夏中還有多少距離日落的時分。

"芥川君?"太宰停下了話語,瞇著茶色的眼睛笑了起來。"你不專心。"

"......非常抱歉。"

"不,這是好事情,讓我想想,等等有與佳人的約會?芥川君也已經到這個年紀了......"

"不......"他有些困窘,思索著要如何對太宰解釋。"在下僅僅是去會一位朋友。"

"朋友,不是敦君、也不是鏡花,但是能讓你這般在意,倒是讓我有些好奇了。"太宰銳利過分的眼神打量著他,這總讓他緊張,在他心中沒什麼能逃過太宰的揣度。

"你......要在這岔路左轉?該不會是去跟那棟房子裡的人見面。"

"太宰前輩知道中原先生?"芥川突然來了精神,這是他自從發現那宅邸以來,周圍第一個知道有那個存在的人,下意識的就想追問。

"是的,我知道。"意外的太宰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嗚哇這久違的討厭感,像是被鈍器打到後腦勺──芥川君,我勸你不要太過接近那個。"

"......為什麼?"

"原因我不太想說,你自己可以去問那個小矮人。"太宰像在嫌惡什麼般的偏過頭去,連臉都不願意對著那條岔路。"不,你還是別跟他提起我,難得回來一趟還要想到蛞蝓,還是別了。"

"是的,那麼......"

"想去就去吧,都壞了我入水的心情。"太宰趕著他走,又在他即將踏入那條小徑裡的時候叫住了他。

"芥川君,我再給你一個預告。"

"中也八月前一定會離開這邊的,別寄託太多在他身上。"




芥川再三想了想,還是沒將太宰的事情告知中原,或許是出自於私心,他並不想在短短相處的幾小時內還讓對方有不愉快的情緒。

中原基本上在相處的時間都放任著他──就算有一次他大著膽子去翻閱中原所寫的詩句都沒有被反對,對方苦笑著將稿子從他手上拿走的時候芥川總覺得自己似乎跟那只黑貓得到了相同的寬容對待。

中原大部分寫的都是與愛情相關的詩句,這與現實的中原本人總有些差距,但是芥川想了想,從一開始他眼前的這人便是由各種看似違和的成分組裝起現在的印象,倒也是貫徹著這份形象。

馬克杯中的麥茶。

用著老式收音機聽著的搖滾。

休閒的T恤與古典裝潢的房間。

看似眼神兇惡的主人,卻溫柔的灌溉著玫瑰園。

他拾起一張詩稿,纖細的、生著肺病的少女似乎立於紙上,遠遠的慘白的站著。(*

"よねこ,是誰?"他大著膽子問,寂靜中吸吐著、氣喘著的聲音像是又生起了肺病。

中原只是拿回了詩稿,默默地收拾了起來。




那次後他沒有再去問中原詩稿的問題,他大多時間還是在看著書,偶爾也在中原去餵貓的時候坐上對方的桌椅前,裝模作樣地寫點東西。

"這不是也很不錯嗎?"中原從旁邊彎下腰來看他的手稿,長長的赭色長髮羽毛般搔著他的脖子有點癢,他忍不住閉上了眼。

"只不過是戲謔之作罷了。"

"不,說不定你還比我有才能啊,不試試嗎?"

"才能什麼的......"芥川直搖頭,中原大概是以為他只是不好意思,只說幫他將稿子收起來,卻沒有想到他所在意的是另外的事情。

比誰有才能什麼的,這樣自棄的話請您不要講出口。

他當然知道中原在為什麼而苦惱著──上次投出的稿子沒有得到雜誌社的回覆,雖然中原口上沒說,但是芥川總有一種對方的堅持已經到了極限的感覺,或許哪一日就會放棄這份夢想。

乾脆回東京去吧,當個普通的上班族什麼的,中原在一次午後喝著啤酒的時候這樣講著,庭園的桌上放滿了可愛的甜點,甚至還有裝飾著莓果的蛋糕。

這都是中原的遠房表姊尾崎寄來的,大概是記錯了日子,原本四月該到的禮物現在才到,這荒謬的像是謊言的理由讓芥川有些無法相信。

且不說食物到底在運送過程中會不會壞,若是寄出的時間就跟生日記錯了三個月,也是過分過頭了。

"有什麼不好嗎,誰規定一定要生日才能吃。"中原揮舞著玻璃酒杯,歪七扭八的戴著據說是一起送來生日賀禮的禮帽──這讓芥川同時也對於那個素未蒙面的女性也生出了質疑,難道也是個品味奇特的人?

芥川替自己又倒了杯紅茶,中原這時候將一塊最大的蛋糕切片放到他面前。

"不是像書裡說的嗎,記得不,你看,Happy unbirthday。"中原的語句已經有點支零破碎,芥川想他大概是喝多了。

"是的,那麼您便是瘋帽子先生了。"本意只是調侃下中原頭上的帽子,卻如同自然流露一般,講出了這樣的話語。

那瞬間──就只有一瞬間,中原有些驚訝的看著他,隨即又像是被什麼打擊了、又或許只是剛好喝醉,整個人趴在了桌子上。

"中原先生?"

"......"

芥川想他大概是睡著了,如同他以前有一次誤喝了父親的酒一般,於是往房間裡去取對方的外套想替外面的人蓋上。

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的時候,他無意地往對方散落著各種文件的桌上看了一眼,隨即便站住了腳步。

那些並非詩稿,亦非往常他與他討論文學的筆記。

他站著不知道多久,直到黑貓在門口的叫聲才讓他警覺過來,羞愧於自己窺探中原隱私的行為,又想問一問他原因。

今日或許是特別的,他一邊刮著草莓與無花果上的奶油,想著若是中原睡過了那黃昏的時刻,說不定他便能留到晚上,好好與對方探聽一下。

但是中原──像是被調整了鬧鐘一樣,將到天黑的時候黑貓跳了上去桌子,蹭著對方的臉,於是中原就有些迷糊的醒了過來,雖然腳步不穩還是意志堅定的將他請了回去。

那日回去的時候,芥川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些看到的文件──房產、設計圖、讓渡、以及東京的地產廣告,蓋過了中原原本寫的那些稿子。




身為高三生芥川還是有別的需要考慮,某次放學在中島的全力阻擋下終於敲定了放學後一周一次的讀書會,雖然芥川總有種對方只是藉故想跟鏡花多相處的感覺在。

芥川,拜託你了。

看著中島只差沒土下座的模樣,他也只能點頭。

與誰想要見面、想要多相處一段時間的感情,他也是懂得的。或許是該歸功於中原所寫的那些詩句。

惆悵著,在對方不在身邊的時候喃喃著寂寞,他想起那日中原睡著的樣子,以及那些文件,太宰所說的預告........

芥川有些心神不寧的坐在圖書館,忽略旁邊兩人探討考題的時候過於接近的距離。

除去他有意無意的發呆,第一日的集會還有些不順,正要回家的時候已經天色昏暗,還恰趕上傍晚下起尚未停歇的雷雨,三人裡面只有鏡花帶了傘,於是芥川居中撐著傘,左邊擠著鏡花跟右邊有著大半身體露在外面的中島,就這麼一路趕了回家,路過那岔路口的時候芥川轉頭望去只有一片漆黑。

最後一段回家的路途他是用小跑的,傘已經給鏡花拿回去的情況下身體濕了大半,海邊夜風吹起的時候便又聽到從肺部興起的、像哮喘的聲音。

儘管急忙燒了熱水喝跟衝進浴室,晚上睡覺的時候咳嗽依舊沒有停歇,芥川吃了藥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身體沉重意識卻彷彿進到了別的世界,原本模糊的記憶開始像夢一般清晰起來。

在多少年前,小學時體弱多病的他總躺在二樓房間裡,拉開窗眺望著庭園裡的海棠樹,下午四點總是會聽到附近高中生回家的吵鬧聲。

偶爾、會在病情有些好轉的時候得到打開窗戶的機會,就那麼巧合的與一名有著藍色眼睛的少年相對上眼神──或許對方只是在眺望那株海棠而已。

但僅僅是那樣一個眼神交會,對方便親切的與他招手,陽光下的赭色長髮閃閃發亮,是夕陽的顏色。

窗外的道路似乎是少年的固定回家路線,每次經過的時候總是會跳下腳踏車對他揮揮手,他則抱著黑色的玩偶,確認再三才回以招呼。

少年總是會等到他回應才走,彷彿知道他有些怕生的個性一般。

有的時候少年會拿著路上買的點心經過,炎熱的時候是果汁做的棒冰、冷的時候是冒著熱氣的鯛魚燒,他趴在窗前吞了吞口水,努力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眼裡的羨慕。

然而少年還是發現了,在有一日他有些沮喪的發現對方沒有經過窗前,而把窗戶拉上的時候,小小的聲響敲擊著玻璃窗。

他往窗外看去,少年不知道怎麼爬上了外頭的海棠樹,正坐在樹枝上,花瓣枝葉灑了一身,有些狼狽的伸長手臂敲著他的窗戶,手上是剛出爐的鯛魚燒。

他猶豫了一陣,隨即將窗戶打開,從窗外進來的不只是鯛魚燒紅豆餡的甜味、還有海棠花的香味、以及對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



從那之後少年就常常來到,在他因病休學的日子裡添上一點色彩,偶爾還會代替因為工作忙碌的父母念起故事書、儘管他並不需要。

"在下已經三年級了。"

"那還是小孩子啊。"

赭髮的少年沒有很在意他的抗拒,逕自替病床上的他翻著繪本與小說書頁。

他想,那是美好的事。

在少年剛變聲的嗓音中聽到的故事,是對方自己改編過後的版本,有時候是穿插著奇幻的西洋烏托邦,有時候是帶著陰冷色彩的日本寓言。

身上帶著懷錶的是領路的兔子。

在森林中會消失的是黑色的笑臉貓。

頭上盤子乾固就會死去的是河童。

要求過多的餐館是危險的地方。(*

世界上有個地方、在哪裡的夾縫之間,彷彿時間停止、探索與思考是跟勞力同等高尚的行為、沒有性別的歧視,女性可以追求男性,同性也可以互相喜歡。

混雜著各種元素的夢將不會醒來。

直到少年離開、往繁華的東京而去。

那是故事的完結篇,在少年畢業的前夕,他偷偷摸摸的趴在對方身上跑了出去,從海棠樹上降落,同樣披了一身花瓣,往海邊而去欣賞夕陽。

"我要往東京去發展、想當一個可以寫出美好作品的作家。"

"到時候就算是龍這樣無法出門的孩子,也可以看到我的作品、看到外面的世界。"

"如果小說讀者沒有耐心閱讀,就寫成詩句。"

少年牽著他的手走在海岸,腳掌上沾了沙子。

"龍,將來的話想做什麼呢?"

少年這般問他,他忍著咳嗽,沉默著沒有回答。但是心裡早有了答案。

想跟您一樣,成為可以寫出作品的作家。

但是說出來一定會被阻攔的吧。

少年以為他不願回答,拍了拍他的頭頂說「沒想好也沒關係。」就將他抱回了腳踏車的後坐上,往回家的路上而去。

他緊抓著少年的校服回去的時候少年這樣對他講的話,這般的溫柔混著夜裡的冷風,充滿了想起少年明日就要離開而感到疼痛的胸口。

晚上總算是在父母回家之前到了房內,他趴在窗邊最後一次看著少年離開,藍色的眼睛是夜裡的光。

光芒消失的時候他趴在了床上,壓抑到剛才為止的氣喘終於發作。

如果被少年知道,自己一定會被責罵,但是他又怕如果錯過了今日,或許再沒有道別之日。

就算是病弱殘破的身體,也想努力一次。

然而記憶的片段,卻因為發燒高熱影響而幾乎被遺忘在童年。

為什麼會忘記呢?他這樣責問自己也想這樣責問對方,卻又在這麼多年之後,似乎能夠體會對方無奈之下所做的決定。

Wonderland 便是因為不存在,才被稱之為wonderland.

芥川睜開眼,發現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日的下午,床邊放著中島跟鏡花來探望送的筆記,鏡花甚至還留下了紙條囑咐他有粥在冰箱,記得熱完吃。

但是這些他都沒有理會,他拿起鑰匙往熟悉的山坡路奔跑,想起今天是中原所說的,出版社回復的最後一日期限。




他趕到那宅邸前的時候正是夕陽接近海面的時候,這回他沒有倚靠黑貓帶路,也沒有等待對方來門前接待,而是直接衝了進去,推開沒鎖的大門跑到書房前,感覺到肺部缺氧著疼痛。

中原似乎正接著電話,見他這樣闖進來有些訝異,又隨即恢復了冷靜,與電話一端道謝了才掛上電話。

等待的那幾秒鐘內,芥川已經看到了角落堆疊著紙箱,黑貓常玩的玩具跟一部分的藏書被放了進去。

"芥川......"

"中原先生,您要賣掉房子嗎?"

"......"

"雜誌社的回覆──"

"被拒絕了,拒絕連載。"

"......"

"芥川。"中原拉著還有些喘著的他坐下,替他倒上了一杯水。"芥川,我的確曾經想把房子賣掉,停止寫作什麼的。"

"雖然覺得可惜,但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但是......"

但是您明明曾經是那樣喜愛文學,芥川低垂著頭,不忍去看藍色眼裡的寂寞與失落。

"除此之外,我還是可以做別的事情。"

"因為我找到了新的目標。你看。"中原將新一期的文藝雜誌遞給了他,翻到了其中一頁,其中一篇連載的小說似曾相識。

那是、他那日落下的原稿。

"雖然擅自幫你投稿很過分,但是這麼好的才能不能被埋沒,我是這樣認為的。"

"你不是從小,也想成為一名作家嗎?"

"而且出版社的人轉告我,已經有東京的大學的文學教授願意來教導你,夏目教授是我跟青鯖──就是太宰那傢伙──都認識的教授,只要他寫推薦函,就絕對沒問題的。"

"......那您呢?您的夢想,該怎麼辦。"

"我是想啊,你看你不是高三明年要畢業嗎?如果真的去東京了總要有人幫忙照應,我就先回東京去工作打點一下......"中原講到這邊臉上浮現了相當不搭的靦腆──至少芥川是這樣想的。

"身為你的前輩,總能給你點照應吧,而且我也找了出版社的工作,做做翻譯什麼的,催稿我也沒什麼問題。"

"......."有些奇異的、中原宛若黑手黨般催促拖稿作家的畫面不知道怎麼的出現在了腦海裡,讓他終於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中原先生,您的決定,在下會支持。"

"那──"

"但是希望您不要賣掉這棟房子。"芥川握緊了手上的雜誌到幾乎要變成紙捲的地步,抬起眼來與中原認真地對上視線。

"等到在下畢業了、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的時候,希望能再回到這庭園裡來。"

希望可以再看到盛開的玫瑰園、希望可以第一次在庭院裡欣賞月色,在月光沐浴下聽著另外一人念著的童話故事。

這宅邸宛若他的wonderland, 即便知道並非真實,依舊想保持下來。

"環境在下會幫忙打理、如果中原先生生活或在東京的房租有困難在下也可以打工分擔,唯獨這房子請不要......"

"我啊,還沒有軟弱到這種地步。"中原伸出手搔亂了他的短髮,朝他露出與記憶中相符的笑容。"我的生活你不必擔心,如果你要求這房子也會留在這裡。"

"是...."

"放心吧。"

想去追求什麼、想實現什麼夢想、便恣意去嘗試。

中原的影子與當年的少年終於重疊起來,在夢裡在現實中朝著他彎起嘴角。

黑色的貓咪從窗台上跳入,發出微弱的聲響的時候芥川才發現天色已暗,隨著中原看往窗外的視線芥川忍不住有些緊張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邊待到這麼晚。

也是他第一次正式與中原問起,關於夕陽落下的這個類似門禁的問題。

對方太過神秘──以至於芥川曾經想過,是不是這宅邸根本並非處於人世,他每次都只是在黃昏逢魔時刻從那夾縫中的樹洞鑽了出來,回到正常世界。

"那個啊......"中原面對他的疑問有些煩惱的抓亂了一頭長髮,幾經考量之後才給出答案。"我當時聽太宰說──我跟那混蛋是高中同學,你當年跟我偷溜出去之後又生了好久的病,特別嚴重,我就想肯定是晚上夜風把病吹出來了。"

"這裡只要太陽下山海風就冷,不管白天多熱都是一樣。"

芥川瞪大了,他最糾結難解的問題答案居然如此簡單,像是破除謎題的最後一把鑰匙。

"中原先生。"他坐正身體,正色與對方這樣說著,彷彿當年海棠花開之時。"在下已經高中三年級了。"

中原忍不住也笑了出來,伸手揉了揉他頭頂的短髮。"什麼啊,那還是小孩子啊。"




如同太宰所說的──中原確實還是在八月底前離開了這個地方,留下宅邸的銀色鑰匙給芥川,偶爾芥川會進去打掃一番。

除了芥川之外,中島跟鏡花也會來幫忙,有的時候也在這邊辦起讀書會,謹守著天黑之前一定離開的規則。

甚至連太宰有次都曾經跟著他們的腳步而來,一邊吐槽著裡面「充滿小矮人式」的裝潢一邊思索被玫瑰花刺刺死自殺的可能性。

"芥川君,當時就警告過你了,別太接近小矮人。"太宰有些不滿的幫忙澆水時這樣跟他講著。"根本他一開始搬回來我就知道他圖謀不軌,芥川君明明就要變成展露頭角的超大物新人的,居然綁死在小矮人這棵樹上......"

"太宰前輩,您太高估我了。"芥川忽略了中間關於中原的壞話,只對於最後一句發表了評論。

黃昏前芥川鎖上庭院的鐵欄,走在小徑裡頭的時候一件一件提醒自己,下周要模擬考、再下周要去報考夏目教授所在的大學、再過兩個月要去跟教授見面,再過三個月要準備開始收拾行李,但是近期卻不能忘記還有一篇稿子要潤色後傳給雜誌社。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天色尚亮之時,小心的數著自己的呼吸數。


如果有人問他,他現在做著怎麼樣的夢,或許他會這樣回答。

夢的盡頭如同林蔭出口所透出的光,會站著抱著黑貓的那人,迎接因為從未到過異地而緊張的他。

車站人來人往,黑貓可能會溜到對方的肩膀上,讓對方空出手好接過他的行李,另外一邊則像怕他走失了一般,握住微涼的春日裡還有些冰冷的手。

歡迎來到另一個wonderland。

在夢中與不遠的將來那人笑著,將他引導到了有著熟悉溫暖氣息的公寓裡。








(* 三次中原中也先生《米子》一詩

(* 三次宮澤賢治先生《要求過多的餐館》



後記


寫完進入賢者廢材模式(? 之後想了想還是想來講講這篇

這篇前半段的時候我一直拿不定中也的身分

所以故意寫得很迷幻(? 有點「非人」的意味在裡面.....

而到了後半段即將確認他與芥川君的關係的時候, 我則猶豫了很久

第一個方案是, 中也先生真的是非人的身分

留到黃昏之後宅邸便會變成妖怪聚集的地方, 小徑是逢魔時刻(黃昏)就會關上的道路

黑貓是貓又

跟日本都市傳說,那種黃昏會出現往非人世界的路徑一樣

若是這個方案, 結局便是理解了並且願意的芥川君被一起帶往了妖怪的世界

雖然很不錯但是似乎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呢(苦笑


方案二, 中也先生也是非人的身分

實際上是七月中元回來看望掛念之人的鬼魂

真人早已死去, 或許是跟芥川君分別的晚上其車的時候出了車禍, 或許是死在了異鄉......

打擊過大的芥川君忘記了一切, 知道事實的太宰警告芥川君不要太過掛念

因為一旦過了十五, 孤魂在怎麼留戀, 也將有回去的時候

這個方案的作廢來自於這是我的生賀所以拒絕be (欸不要任性



最後的方案三, 也就是這次的成稿

可以說是也藏了一點我自己的心情吧

菊池先生曾在《無名作家的日記》裡提到,一名成功的天才背後埋葬了幾百名無名者的失敗

中也先生是普通人, 不是三次裡的文豪(此處雖然借了一點影子) 也不是黑手黨

只是一個因生命所苦的人

芥川君的文筆是他的希望也令他羨慕

但是他最後選擇了支持芥川, 將對方的夢想視為自己的夢想之一

這是我認為最為適合這個設定的結局

所以才這樣寫下



順帶一提寫這篇的時候心裡想的中也跟芥所在的海邊小鎮是鎌倉, 也是兩位三次文豪都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中也所買下的宅邸原型則是鎌倉文學館, 但是請不要誤會鎌倉文學館並沒有那麼雜亂的品味

實際上他是由日本貴族所留下的洋式別墅, 也曾經作為三島由紀夫《春の雪》小說的背景







其實一點都不陰森也不品味微妙

請大家有路過務必去走走孕育了眾多文豪的鎌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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